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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目录


正文

  从1935—1938年,经过四年的艰辛努力,其间虽有曲折和暂时的失意,毛泽东毕竟在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大道上一路凯歌行进,到了1938年底,毛已将中共军权、党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然而,仍有一件事使毛如骨鲠在喉,须臾不得安宁——这就是毛还未获得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

  解释权——给词语下定义的权力,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权力之一。在共产党内,解释权则尤其重要,谁获得对马列经典的解释权,谁就控制了党的意识。换言之,即使拥有军权和党权,若无意识形态解释权的支持,对党和军权的控制也难持久。

  解释之重要,不纯取决词语本身的内容及其意义,更在于词语与现实的联系,以及词语概念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长期以来,在留苏派的经营下,俄化概念在中共党内早已形成一种特有的精神气质和浓厚的亲苏气氛,成为笼罩在党之上、阻遏一切创新精神的沉重低气压。王明、张闻天等不仅凭籍这种氛围扶摇直上,且沾沾自喜,俨然以圣杯看守人和护法大师自居,将一切独创思想均视为旁门左道而必欲除之而后快。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毛对此除了愤慨外毫无办法。彼等出自莫斯科正宗嫡传,在他们眼中,毛泽东的那一套岂只是离经叛道的“狭隘经验主义”,简直就是难登马列之堂奥的“野路子”。

  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的毛泽东决意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且一呜必求一言九鼎之效,使其政治对手就此噤口。

  还在191O年,当毛还是湘乡东山学堂学生时,他就借一首“咏蛙”诗而明其心志:

  独坐池塘如虎距,

  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作声!①

  而在毛泽东已初建其大业之后,他就更不能容忍中共党内还存有的那种精神指导系统。

  紧怀“传教”之志兼有办事之才的毛,对自己及对手之特长均有极其清晰的了悟,他深知目前自己之优势非在于此——马列经典读得毕竟比那些洋学生少。但毛又极具自信,他之基于对中国历史及其文化传统深刻洞悉和体认,而对马列几个重要概念的融汇,在其实际功用价值上远胜于那些食洋不化的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在毛看来,留苏派“如秋潦无源,浮萍无根”,“其胸中茫然无有”,仅是凭籍莫斯科的栽培,先控制党的意识形态,继而夺取了党权和军权。毛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凭其个人的意志和智能先掌握军权和党权,最后攻占意识形态阵地。

  1938年10月,当毛泽东已先读了一批马列著作和斯大林主义的解释课本——米丁、爱森堡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之后,②毛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讲台上向全党发出开展“学习运动”的号召。学什么?一言以蔽之,学习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之产物——毛的新概念以及毛的态度和工作方法。

  可是当时既无“毛泽东思想”这一正式概念,又不便在斯大林远距离观察下直接鼓吹毛的新贡献,况且,毛也难于将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毛真正陷入到欲语又止的境地。

  然而这一切对于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毛泽东又实在算不了什么。1938年末,来自莫斯科任弼时的一份报告给了毛重要启示,帮助毛摆脱了这种困窘。任弼时向延安通报,莫斯科刚刚出版了斯大林编著的《联共党史》,建议中共中央立即翻译。③几个月后,当毛读了这本《联共党史》后,如获至宝,迅速向延安的各级干部发出号召:学习《联共党史》,做斯大林的学生!

  ①转引自陈晋:《毛泽东的文化性格》(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页325。

  ②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哲学批注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该书收录经毛泽东批注的哲学读本共十一种,其中抗战初期阅读的达九种。

  ③参见《中共党史人物传》,第8卷,页48;另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任弼时传》,页436。

  毛泽东对《联共党史》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据当时担任毛军事秘书的郭化若回忆,毛在一个干部会上说:“《联共党史》是本好书,我已读了十遍。奉劝各位也多读几遍。”①从1939年至五十年代末,毛泽东不下十数次号召全党学习《联共党史》。1941年5月19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大会上作《改造我们的学习》的著名演讲,提议应“以联共党史为中心材料”研究马列主义,“其它一切为辅助材料”。毛称赞道:《联共党史》是百年来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最高综合和总结,是理论和实际结合的典型,在全世界还只有这个完全的典型。②1942年,毛泽东更将该书称之为“马列主义百科全书”,把其列入《整风文献》,以后又将其列入《干部必读》一类的学习丛书。1949—1956年,《联共党史》甚至成为中国所有高等院校学生必修的政治课目,直到六十年代初,其至尊至荣的地位才被《毛泽东选集》所取代。

  毛泽东如此推崇斯大林的《联共党史》,究竟是出于策略手段,抑或是发乎真心?毛泽东对斯大林有着很深的不满,眼下正在加紧赶制反对王明的炮弹,为何却对王明的精神导师斯大林的大作这般推崇备至?

  乍看似乎令人费解:毛泽东和王明这两个政治上的对手,在歌颂斯大林的《联共党史》方面竟完全一致。1939年5月20日,王明当着毛泽东的面,在延安召开的中央干部教育部学习动员大会上作的主报告就是“学习联共党史的重要意义”。③

  王明偏爱《联共党史》尚在情理之中,那么毛泽东呢?毛泽东高度评价《联共党史》一定有他意欲迎合斯大林的目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联共党史》为毛提供了大量他所急需的开展党内斗争有用的经验与策略,完全可以用来为毛的政治目标服务,为毛夺取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输送弹药。

  《联共党史》全称为《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是斯大林为在政治上彻底消灭异己、巩固自己的独裁地位而下令编纂的。这部书经斯大林亲自修改、审核,于大镇压达到顶点的1938年正式出版。由于斯大林直接参与、精心组织了这部书的写作和出版,斯大林同意将这部书归于他的名下。④

  ①郭化若:《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的片断》,载《毛泽东的哲学活动——回忆与评述》(北京:中共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1985年),页157。

  ②毛泽东1941年5月19日的演讲在1942年3月27日《解放日报》公开发表时,已作了修改和补充。1953年收入《毛泽东选集》第3卷时又再次作少量修改。1953年版本将毛发表演讲的时间模糊为1941年5月,把《联共党史》改为《联共产党(布)历史简要读本》,并删去毛原文中“其它一切为辅助材料”一段话。参见《整风文献》(订正本)(上海:新华书店,1950年),页56。

  ③延安《新中华报》,1939年5月26日。

  ④前苏联国防部军史研究所所长德里·特里安东诺维奇·沃尔里戈诺夫在其所著《胜利与悲剧——斯大林政治肖像》一书中,利用苏共中央档案,详细披露了斯大林主持撰写《联共党史》的背景及其经过。参见《胜利与悲剧——斯大林政治肖像》,第2卷(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0年),页576。

  对于这本堪称斯大林主义标本的《联共党史》,毛泽东立时发现了它的巨大价值。毛泽东高度欣赏斯大林对马克思主义的灵活态度。和斯大林善于根据自己的政治需要,在《联共党史》中有选择地利用马克思主义原理一样,毛只专注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把马克思主义通俗化方面,毛泽东和斯大林都堪称一流大师。斯大林擅长于将马克思主义化为几个概念,毛泽东则精于对马克思主义作简化处理,尤其善于把中国民间俗语、俚语引入到马克思主义。斯大林发明“干部决定一切”的口号,毛泽东则有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造反有理”!从《联共党史》简明化、程序化的叙述中,毛泽东获益非浅。不久,他就依据《联共党史》的结束语部份,在中共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起《布尔什维克化十二条》的报告了。

  《联共党史》为了维护斯大林一贯正确的形象,任意剪裁历史,这也适应了毛泽东急欲重写以自己为中心的中共党史的政治需要。《联共党史》把苏联共产党历史描绘成正确路线与错误路线生死搏斗的历史,尤其突出斯大林的个人作用。全书提到斯大林、列宁的名字共有六百五十余次,介绍斯大林、列宁著作以及引用他们语录的篇幅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一,共有一百页左右。这一切都吸引着自认为是党的正确路线化身的毛泽东的强烈兴趣,给了他丰富的启示。在毛的亲自主持下,1943至1945年,任弼时、胡乔木等以《联共党史》为蓝本,以中共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为纲,编写出《联共党史》的中国版:以毛泽东为中心的中共第一个历史总结文件——《关于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在这个决议中,只有毛泽东才是中共正确路线的代表(在1945年8月修改稿中,将刘少奇也增添为正确路线的代表),其它党的领导人非“左”即右,至于广大党员则成了党的领袖的陪衬物。

  《联共党史》以斯大林的个人意志作为评判是非的唯一标准,竭力丑化、贬低党的其它领导人,这又和毛泽东自大、专断的性格相吻合。《联共党史》把所有与斯大林意见相左的党的元老,一概斥之为“机会主义”、“人民公敌”、“叛徒”、“卖国贼”、“特务”、“暗害者”,为斯大林大规模屠杀老布尔什维克、实行社会恐怖制造了理论依据。抗战阶段的毛泽东尚处于“打天下”的创业时期,革命成功还要依赖于全党齐心协力,因而只能有选择地学习斯大林的党内镇压经验。但是,毛泽东还是从《联共党史》中学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不久他就用“机会主义”、“经验主义”、“教条主义”指控党的其它领导人。在毛的高压下,绝大多数党的领导人出于对党内团结的考虑,都自觉或违心地接受了这些指控,从此,他们的“小辫子”被毛牢牢拽在手心,毛可以随时根据需要任意处置他们,自己却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毛泽东从《联共党史》中寻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以领袖为中心的革命战略与策略,以这个中心为基轴,加强党的思想和建设的具体途径,展开党内斗争的方针与方法等。从这本书中,毛彻底了解了做一个斯大林式的领袖所必须具备的特殊素质,这就是:以铁腕统治全党,用意识形态为这种统治服务。对于这类问题,毛本来就不生疏,现在又有《联共党史》作依据,毛更加充满自信。

  如果说《联共党史》从政治功利性的角度丰富了毛泽东的革命战略和策略思想,那么,斯大林的哲学狙击手米丁、尤金则为毛主义的哲学化助了一臂之力。

  在中共领导人中,毛泽东是较少受马列教义束缚,思维最自由、最活跃的一位。毛青年时代深受中国传统哲学影响,尤其重视陆王心学。正由于毛与中国传统哲学始终保持一条沟通的渠道,他的有异于莫斯科正统的新思想、新概念才不时涌现。但是在三十年代前期,毛的一系列富有创见的观点和主张却遭到党内留苏派的贬损。心高气傲的毛泽东决不甘心仅仅做一个“实践家”,他也要进入理论家的殿堂。既为共产党员,就不能另辟新径,于是毛不得不求助于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使自己的观点系统化和理论化。

  1937—1939年,毛泽东在延安如饥似渴地钻研由博古、沈志远等从俄文翻译的唯物辩证法一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程。①然而,毛所读的几乎都是当时苏联官方哲学家米丁、尤金、西洛可夫等为斯大林著作作注解的教义问答式的“解释学”,这样就不可避免造成互为矛盾的结果:一方面,由于毛泽东主动的迎合,他的活泼的思维被无形地压入进米丁、尤金等教条的框框,斯大林的直线性和独断性的思维方式对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分为二”、“无限可分”等毛氏箴言简直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应对世界万物的准则;另一方面,由于毛泽东研读米丁、尤金、西洛可夫乃是迫于外在压力,并非完全出于个人喜好,加之毛的自由意志毕竟难以被斯大林式的“神学大全”所完全限制,因此,毛的思想经常“越轨”,不时跳出斯大林的紧箍咒而呈汪洋恣肆状。正是在这个时期,毛写出了他最重要的哲学论著《实践论》和《矛盾论》。

  ①郭化若:《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的片断》,载《毛泽东的哲学活动——回忆与评述》(北京:中共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1985年),页576。

  总之,在抱定“为我所用”的宗旨下,毛或者能够从“本本”的片言只语中获取灵感,将其引申开来,借洋调翻出中国曲;或者公然藐视“本本”而自谱新调。于是,创新开掘与僵硬保守并存,两者互为补充,互相融合,就成了毛思想的显著特征。在这个过程中,毛思想开始具有马克思主义的一般外观形式,而米丁、尤金、西洛可夫则在毛主义哲学化的早期工程中起到了脚手架的作用。

  毛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颇为复杂,将两者完全等同,或将两者完全割裂,皆有悖事实。然而,就1939—1941年毛在延安推行的学习运动而言,毛之思想与斯大林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乃是证据确凿。在斯大林的堂奥中,毛不仅发现了打击王明等的武器,而且也为自己理论的系统化找到了凝固剂。在毛精心的操作下,他竟可以一边用斯大林打击王明,另一边又用斯大林完善自己的思想体系。一旦斯大林也能为毛所用,那么斯大林的教条主义毛也就食之如甘饴了。

  确实,毛的移花接木术已达到炉火纯青、造化无穷的境地。由此看来,毛之做为斯大林的学生,果真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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